四點還差一刻鐘，三江東城中心幼兒園門口站滿了接孩子的家長。

向照一不喜歡擠人堆，他總是在幼兒園對面的報亭旁等，報亭由一對大爺大媽經營，輪到大媽在崗，特別愛跟照一閑扯。

有次大媽把一本娛樂雜志的封面舉到他面前說：“看看，有沒有一點像你？”

照一朝雜志看一眼，是某位正當紅的男星。

“不過他沒你好看，你要是去演電影，肯定比他還火！”大媽毫不吝惜讚美之意。

照一沒法說什麽，只能對她笑笑。

今天是大爺當值，大爺不愛說話，開個小廣播一門心思聽蘇州評彈。

照一有點無聊地掃視著貼在報亭玻璃墻上的各類雜志，以娛樂、時尚為主，封面千篇一律印著俊男靚女們的倩影。

目光掠過《時裝周》時，照一頓了下，想起周嵐曾提過，不久前接受了這本雜志的采訪。

他繞到報亭正面，掏出錢包說：“麻煩給我一本《時裝周》。”

大爺頭也不擡問：“要哪一期？”

“最新的。”

雜志很快甩到照一面前，他從透明塑料袋裏取出那本期刊，靠在報亭邊翻看，很快就找到關於周嵐的那篇訪談——

……

雜志記者：我聽到這樣一種說法，說你給 Jasmine 設定的目標是要成為中國的香奈兒……

周嵐：我沒這麽講過。

記者：看來是我道聽途說了。

周嵐：其實我不太喜歡“中國的 XX”這種標簽，Jasmine 和香奈兒有非常明顯的產品區分和消費者定位差別，我們也從來沒有模仿過任何一款其他品牌的女包，我們有自己的風格。至於說未來能做到哪種程度，到底能走多遠，我沒想太多，總之盡力去做好它吧，不讓喜歡這個品牌的消費者失望。

記者：一直聽講周總是個敢說敢做的人，沒想到還如此謙虛。

周嵐：年輕時難免口出狂言，現在看明白了，人的能力有限，只能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。

記者：我記得 Jasmine 是在最近兩年才推出中國風系列的，對吧？

周嵐：沒錯，從第三款產品開始，我們有了更加明確的風格定位，就是在時尚基調中加入少量古典元素，沒有很多，但效果非常好。

記者：對，目前賣得最好的一款產品 Wind 也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，尤其是它的徽標，和之前的都不一樣，既雍容又不顯繁冗。說到徽標，這也是 Jasmine 區別於其他女包的地方，每種款式都會配上一個獨特的徽標，而且徽標從圖案到材質每次也都不一樣。

周嵐：不光如此，徽標圖案裏還會藏不少小秘密，我們會在營銷階段通過各種方式給大家解密。

記者：哈哈，沒錯！這也是買 Jasmine 包的樂趣之一，我聽說很多 Jasmine 迷買你們的包就是為了搜集那枚徽標。這個創意真的很有趣。不過我註意到，力成從來沒有公布過徽標設計者的身份，而 Jasmine 的首席設計師李赫曾公開表示，徽標設計不歸他負責。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，對徽標設計師的真面目很好奇，能不能請周總在這裏透露一下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份？

周嵐（笑）：很抱歉，我征求過他的意見，但他不願意。

記者：太遺憾了。

……

耳邊驟然響起鈴聲，照一擡頭，幼兒園的大門正徐徐拉開，家長們爭先恐後往裏湧。他闔上雜志，慢悠悠踱步過街。

中三班的孩子已被接走了大半，周天悅排在等候隊伍裏，兩只眼睛骨溜骨溜轉著，直往窗外瞥，當照一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時，女孩臉上立刻現出雀躍之色。

小錢老師也看見照一了，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紅暈，含笑朝隊伍裏喊，“周天悅，你哥哥來了！”

話音剛落，天悅便像小鳥似的飛出教室，張開雙臂直撲照一懷抱，“哥哥！”

照一笑容滿面接住她，和她擁抱了一下，又很快分開——小錢老師正站在門口望著他倆。照一朝她微笑頷首，小錢老師從他表情裏讀出道別的意思，便也笑著揮了揮手。

照一知道，小錢老師其實挺想和他聊幾句的，但他不喜歡當著孩子的面對孩子本人評頭品足。

兄妹倆手牽手，邁著歡快的步子離開了。

父親的逝去卷走了照一與周嵐之間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，不過照一對周嵐真正轉變態度，則是源於她此後的作為——周嵐把力成公司和明誠的設計手稿全部交給照一，而照一從律師那裏得知，這兩項資產並不在父親的遺產清單上。

周嵐向照一解釋：“力成是你爸爸全額投資的公司，我只是為他打工。至於這些手稿，它們是你爸爸十幾年的心血，也應該歸你所有。”

照一覺得困惑：“你說的這些都沒有書面憑證，為什麽不自己留著？”

“我不能對不起你爸爸。”

照一終於開始相信，周嵐和父親在一起，並非如自己以前猜的那樣，只是為了錢。

他本就無心經營，對周嵐的猜忌消除後，更加不願沾手這些商業事務，無奈周嵐堅持，經過多次磋商，兩人對力成的股權進行了分割：周嵐占 60%，照一占 40%，公司一切權利，包括管理和各種處置權都交給周嵐，至於明誠留下的那些手稿，也全部歸周嵐支配使用。

照一回國為父親做一周年祭祀時，第一次和妹妹見面。那時天悅還是個小嬰兒，雖說是早產，但經過七個月的調養，已經非常健康可愛。

盡管和周嵐達成了真正的諒解，不過沒見面前，照一對這個憑空降世的小妹妹還是存著別扭心理，年齡懸殊，身份又如此微妙。

周嵐比他大方，不由分說把孩子往他懷裏一塞，“來，抱抱你妹妹！”

照一猝不及防，又沒法甩手扔掉，只能狼狽地抱著，目光躲躲閃閃，圍著天悅周身轉了一圈，最後還是落到她臉上。

毫無疑問，這是個漂亮的小嬰兒，眉目清秀，細嫩潔白，眼神澄澈清明，略帶疑惑地盯著照一，大眼睛吧嗒吧嗒閃爍幾下後，忽然朝他展顏一笑。

這麽熱烘烘軟乎乎的一團抱在懷裏，照一起初很不自在，但片刻後就適應了，還莫名生出幾分親切感，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。等看到天悅向他笑時，照一幾乎呆住，一顆心徹底融化在這個甜美無暇的笑容裏。

重返美國後，他經常會想起小妹妹，想起她獻給自己的花兒一樣的笑容。有時周嵐因為商務事宜打電話給他，他會順便問候一下妹妹，如果妹妹恰好在旁邊，周嵐會讓兩人聊幾句，周嵐有心，早早教會女兒叫“哥哥”。

當聽到天悅口齒不清地叫自己“哥哥”時，照一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，還有溫暖。

他開始告訴朋友和同學，他有個妹妹。他還發現，一旦接受這個事實，他內心的孤寂感便減淡了不少。

逢年過節，看到別人給家人準備禮物，照一也會抖擻起精神，細細挑上幾件玩具，給妹妹寄回去。

從此他不再是一個至親都沒有的人了，他還有個妹妹。

天悅兩歲時，因保姆看護不周被開水燙傷，照一聽著周嵐在電話裏語無倫次的講述，判斷出天悅傷情嚴重，立刻決定回國探望。

周嵐是在事發三天後才給照一打的電話，所以當他兩天後抵達醫院時，天悅已從急救室轉入普通病房，全身多處蒙著紗布，眼睛哭得發腫，才剛剛睡著。

周嵐則是一臉憔悴，嗓音也格外沙啞，“全身 60%燙傷，最嚴重是在胸前和肚子那裏……整夜整夜睡不好，發燒，傷口疼，一直要我抱……只能說萬幸，沒有燙到臉。”

照一難受極了，“怎麽會搞成這樣？”

“那兩天我出差，保姆把她帶回家了，她家暖水瓶全放地上的，悅悅好奇，扳倒了一個……都怪我不好，我太忙了，根本顧不上她。”周嵐說著說著又哽咽了。

照一默然。

周嵐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公司，照一很清楚她為什麽這麽拼。他還知道，自己很難說服她放手事業，專心一意照顧女兒。

兩人說話時聲音很低，但還是把天悅鬧醒了，發出哼哼唧唧的不滿，周嵐忙彎腰安撫她，照一也走近病床，俯身望著妹妹。

天悅的視線很快從母親臉上轉到照一臉上，哼唧聲消失了，她怔怔地盯著照一看。

照一努力擠出笑容，問妹妹，“你認識我嗎？”

天悅沈默了會兒，輕輕喊了聲：“哥哥。”

雖然嗓音有些懨懨的，遠不如在電話裏喊得那麽興高采烈，眼眸卻還是如初見時那樣明亮。

除了天悅七個月時照一和她見過一次外，兩人就一直是在電話裏交談。照一不信天悅還記得七個月大時發生的事，她顯然是通過照一的聲音認出了他。

想到這裏，照一驀然紅了眼圈。

周嵐重新哄女兒入睡時，照一下樓買了包煙，抽完兩根後，他把整包煙都扔進垃圾箱，上樓回病房。

“我想回國定居。”他向周嵐宣布，“以後悅悅由我來照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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